近年,城市間移動成為我的日常生活。我也常被問到喜歡什麼地方?一般不假思索的回答:紐約、倫敦等大都市;通常,還主動補上一句:「因為我喜歡人文甚於自然。」

 

  不過,二○一六年夏行,一趟美國黃石公園之行,改變了我的思維。我猛然覺醒到,我不是排斥自然,而是嚮往真正的自然;只是因為當下的自然難求,而不自覺的故意忽視它的反應。

 

  黃石公園內的黃石湖是海拔二千三百多公尺的高山湖,典型山高水清的湖光山色。行船遊湖那一天,放眼湖邊四周,只有自然,沒有人為的景點。天空、白雲、湖水、山峰、樹林......只有自然的原色,沒有人工的妝扮。周遭顏色豐富到難以找到適當的形容詞彙,恍惚間,似乎只有「數位電腦合成才能有的繽紛多彩」(真是諷刺)。空氣中只有大自然的味道,行船濺起的水珠,偶爾溼潤了我的唇,舌尖可舔到冰涼、微甜的湖水。

 

  土生土長台客的我,很容易聯想到也是高山湖的日月潭。小時候,隨家人去日月潭,交通不便、住宿簡陋,只有自然的湖光山水,如同早年地名「水沙連」般的天生樸實。

 

  如今,日月潭的人工景點充斥,山腳下的環湖酒店和碼頭,雜亂無章的割裂山嶺水線。早年相對低調的蔣介石行館,擴建成五星酒店後,遠看猶如黏貼在山水線上的一塊膠布。而緊貼其後的新建酒店,高聳龐大如巨型油輪,號稱九九九.九純金打造的建物頂端金光閃閃,典型紙醉金迷的象徵符號。更難忍的是,從碼頭上岸前往玄光寺的登山步道,不時有小販叫賣「一條根」(陸客最愛的治療肌肉痠痛藥膏)。如此的日月潭,何來湖光山水?何來自然?只不過是複製城市生活的休憩空問,不再有未開發的「荒野」本色。

 

  世界各地所謂國家公園景區,絕大多數為了方便遊客,大事建設開發。結果,許多國家公園景區,不再是溼滑苔蘚的山徑小路,也沒有蟲嗚鳥叫;不只車水馬龍、人聲沸騰,遊客比野生動物多,水泥路面比草地大,垃圾多過花草。反之,都會中的人文生活,顯得更真實。這才是我近年親都市、遠山水的真正原因。

 

  「黃石公園內,野牛(Bison)較多?或遊客使用的毛巾較多?」這不是電視益智節目的答題,是園區內客棧浴室提醒房客支持環保的吊牌。既然我不遠千里為了看看野生動物而來,不免好奇翻過吊牌背面,一探究竟。答案是毛巾。黃召公園為遊客準備的毛巾有二萬四千二百三十七條,園區內的野牛只有約四千九百頭。吊牌上更用粗體字強調:「我們還不需要清洗野牛。」只有四千九百頭的野牛,的確出乎我的意料;尤其在二萬四千二百三十七條毛巾的對比下,更少得令我心驚。童年記憶中,美國西部片牛群奔跑揚起鋪天蓋地沙塵的場面,似乎不再了。

 

  生平第一次,我發現旅館臥室內也擺置分類垃圾桶,而且是細分成三類:回收、堆肥和掩埋。不只如此,一樓大廳的垃圾桶更有六種分類:塑膠、金屬、玻璃、紙、堆肥和掩埋。在這之前,我自以為很有環保意識,也遵守垃圾分類的生活習慣。那天我才突然覺醒,過去的環保常識和日常行為,膚淺而天真。此外,浴室的肥皂做成小熊形貌,可愛得讓人捨不得用(我也確實洗澡時因而節約減水);房間的水杯是舊的葡萄酒瓶作的,強調廢棄品的再生價值。環保不只是一種生活價值的意識形態,也需要宣傳,來鼓動人心,才能激起生活環保的熱情。一點小小巧思,更能打動人心。

 

  黃石公園的餐廳,離住宿客棧不算近,是一段沒有路燈的路程。一天晚餐後,我在滿天星斗下漫步回客棧,沿途不時有閃爍的螢火蟲伴隨,不遠處的林中偶或有風吹草動的聲響,似是藏匿著晚歸、迷途或窺探遊客的動物。我不禁哼唱著音樂劇(悲慘世界)主角之一賈維爾(Javert)的著名詠嘆調(繁星)(Stars),「......夜空中的繁星,數也數不盡;填滿了整片黑暗,以秩序與光明;你們是黑夜中的哨兵,寂靜又可靠的,持續守護著黑夜,持續守護著黑夜......」。那時,我似乎回到少年時台北近郊外雙溪瀑布的露營地,那是一段仰望頭頂星空和置身螢火蟲閃爍的日子。

 

  我真的很想回到曾經的「荒野」歲月。

 

商業周刊 1519 楊志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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